平生绝学在狺狺狂吠

© 辛七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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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白居易】风流来将风流负

注:经评论区提醒,关盼盼一事为宋代后的证明"女德"的以讹传讹,乐天在历史上留过与张惜父亲张仆射的诗句(即文中误用一句)。抱歉误导大家,再一次感谢神仙老师的纠正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以下为原文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了想作一篇痛骂白居易的文章。

 因为这个男人实在是叫人恨,他嫖妓,纵乐,蓄歌女,在年迈时有"菱角执笙簧,谷儿抹琵琶。红绡信手舞,紫绡随意歌",常醉在花柳巷中。"十载春啼变莺舌,三嫌老丑换蛾眉。"他常嫌弃歌女们人老珠黄容颜故,仅管那些姑娘们不过十八,而他已是风烛残年,但他还是坚持要卖去她们,换得鲜亮水灵十四十五的女孩。

"左顾短红袖,右命小青娥。小奴捶我足,小婢捶我背"这是他的日子,被女孩们捧起的、锦绣华章似的富足日子。"樱桃樊素口,杨柳小蛮腰"。他亲教歌舞,看一批一批的新人来,旧人泣,听她们歌如莺燕,却说不会为过去的温情而惜玉怜香。他只是贪恋女子青春玉体的芬芳,而青春过了,芬芳散了,他也就将那女子同着故事一齐丢开。此事只是荒唐,无关风与月。

 

他绝情,他曾经心心念念着名妓玲珑,但赏玩片刻,便自顾自地离开,抛下体弱的玲珑一人病故杭州。他力劝歌女关盼盼为张惜殉情,他责怪道"一朝身去不相随",言外之意便是,关盼盼啊,你生是张惜兄的美人,即便死了也应做他的一点幽魂。

 

他的生命中有一位又一位女子,女子们痴心于他,为他舍了大好年少光景,滴了红豆粒粒相思泪,而他只会淡然地吟诗,他说,"水引春心荡,花牵醉眼迷",那个夜晚,春风真暖啊。

 

他最应被骂的,是他的诗篇。

透过白居易的诗看去,他竟是白衣少年,翩翩携了一柄饰剑而来。读长恨,读琵琶,他始终带了股邪气,让人一眼变沦丧,一眼便相信他本澄净的邪气。你似乎能看见,他一袭素衣素袍,在浔阳江边徘徊,月华似水,他兀自开了坛佳酿,对着江水,也对着你。他轻声说道,姑娘,今晚月色正好,往事纷纷扰扰。

 

 

我实是无法想象,一位能写出如斯深情的诗人,会是个无情人。

 

 

后来,我明白了。是的,他纵欲,他贪色,他无情。

但他,也曾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啊,就像一直活在诗中的那个乐天。

 

 

他不是不会爱,而是从她走后,便累了,爱不动了。

 

 

……那一年,他十一岁,她七岁,还是妾发破复额的孩童模样。他卷起书卷,迟疑地开口,却假装一切只是信口一提,"湘灵湘灵,你以后做谁家的新娘?"

小小的女孩抿嘴含笑,一双星眸微微闪动。"你呀。"

他似乎不在意地重又捧书,却什么也读不下去。

那时年岁尚小,不懂太多诗书礼教,但他知道,喜欢一个人,和她携手红尘,便是最好最好的结局了。

 

……那一年,他十九岁,面容清朗,身形纤长。他眼眸中闪烁着星晨之光,嘴角荡开掩不住的笑意。是呢,光光是湘灵二字,念着便唇齿留香了,她是他的仙女,是人间至美,是不可取代的明珠一颗,应用真心去暖着。"娉婷十五胜天仙,白日嫦娥旱地莲。"他用了最华丽的字句,却如何也勾勒不出湘灵的温婉可人。他悄悄给她留了字条,今晚来东边的池边等我呀。他似乎看见,自己与湘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。"晚下小池前,澹然临水坐。已约终身心,长如今日过。"少年一定是早早地到了,等啊,等啊,一刻也长若三秋。但他等到了,当湘灵浅翠色罗衫在小道尽头出现的那刹,他便认定,就是她了。

人生最美,不过初见。那时候,花香是醉人的,清风是多情的。

 

"愿作深山木,枝枝连理生。"他牵了湘灵的纤纤玉手,在银白如梦的月下发誓。湘灵轻笑,她颊上的每一丝牵动便直抵他的心,那时候,他的内心还是柔软与不染纤尘的罢。

 

……往事如烟火,耀眼了流光,如今皆散矣。

 

乐天不敢回忆下去。白母坚持,门第高贵的他应娶一位同样高贵的妻。白居易叛逆过,逃避过,但现实的引力就是这样强大,将那段美好撕尽。他在三十七岁那年,有了令家人满意的婚姻。

 

于是他在西窗前辗转,度过了多少没有她的日子。他白日里想她,"抱枕无言语,空房独悄然。谁知尽日卧,非病亦非眠。"他黄昏念她,"黄昏独立佛堂前,满地槐花满树蝉。大抵四时心总苦,就中肠断是秋天。"他黑夜思她,

"夜半衾裯冷,孤眠懒未能。笼香销尽火,巾泪滴成冰。为惜影相伴,通宵不灭灯。"那穿堂的风,入眼的月,都成了她的巧笑嫣然。湘灵,湘灵,字字如泪。《寄湘灵》、《寒闺夜》、《长相思》,旧事多少,都成了一纸伤心。"不得哭,潜别离。不得语,暗相思。"比生死离别更残忍的,是在两廂情愿中离别。

长相思,摧心肝,摧心肝啊。

 

新婚当夜,他在洞房花烛下强作欢欣。他看见满眼灿灿的金红与热闹,有娇人浅笑,有描金锈凤的锦被,有童子捧出一对大红的新烛,火焰曳动似锦鲤之尾,有众宾客闹攘攘地归去后,一双含情带羞的眼眸。这一切,都是他曾经想要的。

 

只可惜,不是她。

 

在写下琵琵行之前,他与她重逢于江湖。那一年,他四十四岁,她四十岁。

……"湘灵湘灵,你以后要做谁家的新娘?""你呀。"……

如今,湘灵仍未婚嫁。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,他躲避了。他害怕现实的变故让他再一次迷茫,但湘灵什么都没有说,什么都没有。相对无言,惟有江风不解风情地吹过,半晌,他提笔写下,"久别偶相逢,俱疑是梦中。即今欢乐事,放盏又成空。"一首罢了,他对天长叹,重又铺纸拾笔,此刻夜色如墨,书不尽离愁别恨。"我梳白发添新恨,君扫青蛾减旧容。应被傍人怪惆怅,少年离别老相逢。"他们终归有各自的道路,他们最终,仍是散作了天涯飞花,一世无牵绊。

 

 

经年以前,那个名曰湘灵的女孩会轻歌曼舞,与他独赏。岁月重重,那个行止于花柳巷间的风流诗人拼命地寻找,她的影子。他灌醉了自己,一次又一次,因为通过朦胧醉眼,他能以为自己怀抱着的是那个女孩。

 

当小蛮年满十八,被他卖出的时候,他一定看见了那种神情,那种被世间一切力量逼迫流离的苦楚。小蛮顺从地离开,只留下青天烟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。他心底生出一种陌生而难忘的涩意,死寂多年的某种感受慢慢地,慢慢地复活,最后吞噬了一切。在那个再普通不过的离别时刻,他猛然发现,自己风流半生,只得了美人泪无数。

 

是的,无数同她一样的女子,无数沉默的或温婉或率真的多情女子,她们都被他伤到了至深之处。

 

白乐天的酒,终于醒了。玉杯落在青色的砖面上,碎成一地的寒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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